【温蝶*冬至】
冬至子之半,天心无改移。
一阳初动处,万物未生时。
— 邵雍《冬至吟》
当真是严寒天气,朔风呼号,迎面袭来时如细利刀剑刎上脖颈,彻骨寒凉让人裹不住一点点热量。庭院南隅唯独那一栊青翠装点着褪色的季节,在风雪里也站地笔直,四时常青,永不疲倦,像静默且有耐心的杀手,风来时伺机而动,婆娑作响。
残雪和晚风随着门被推开的间隙也拼命地闯进来,惊跳了烛火,翻动了书页,也让歪在榻上浅寐的人难得动了动。
“主人,天还没黑你打算这就入睡?”
“吾这是顺应天时,冬日闭藏。”
“嘁,古人亦有云:冬练三九,夏练三伏。”
紫色的大氅将她裹得严实,怀抱的一丛竹子带着特有的清香和着冰雪寒气飘入他鼻息,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支一支地插到花瓶里,站在窗边仔细地摆放着。
“哎,那是说给你们年轻人听的。”像你一样的年轻鲜活,带着生命的气息和颜色。
他拽了拽身上盖着的蓝色锦衾,金色提花织纹略微褪色,整个蓝色衾面在烛火照耀下蒙上一层阴翳,更显陈旧。
“主人就是爱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。”她努了努嘴翻了个白眼,回想着自入冬以来温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所谓“闭藏”。
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又坐上轮椅了呢。”
“有你在,轮椅或者卧榻区别不大。”
他慢条斯理地说着,不慌不忙地针锋相对。
“哎,懒癌难医,药石罔效。”
“吾有勤快的蝴蝶姑娘,就是最好的良方。”他说的一本正经,居然让人无法反驳。
这近似告白的话轻飘飘落入她耳中,但却似千钧之重,搅弄她心底一池春水,摆弄竹枝的手一颤,细长的一片竹叶离了枝丫落在案几上。她说不清楚是否红了脸,抬头间偷偷瞥见他面无波澜的瞬间,心内涟漪散去,又欢喜又失落。
“雪岭上的梅花还未含苞。”
“有些生命不能提前绽放。”他说这句时倒像个智者。
“所以主人,我只能给你泡一盏竹叶茶,而不是酿一壶梅花酒了。”她将那片翠色轻轻放进他茶盏里,盖上盖子。
炉烟袅袅,静待茶香。
他们不是爱人。多少年了,他们非常默契地以为彼此毫无默契。而今回望过去那些没来由的猜测,试探,却是最能暴露彼此内心的秘密,彼此之间早就识得了对方的秘密。他们无法后退,正如无法再前进一步那样,猜谜般的游戏,谜底竟是宿命般的空白结局。
“主人,今日冬至,阴阳争,诸生荡。你也该动一动,才算是真正合乎天时。”她呵手掌灯,烛光如水盈溢满屋。
“纵一阳初动,可万物未生啊”
“那这莲藕素汤倒掉岂不是太可惜。”炭火架子上小火煨着一个白瓷耳锅,汤勺锅碗相碰的清脆瓷声让他突然觉得很温馨,她仿佛成了那个从画上走下来的女子,为他洗手作羹汤,将他照顾妥帖周到。
“还要我喂你吗?”见他还歪着,凤蝶提高了音量,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。
“那倒也不必麻烦。”这会儿轮到他不好意思了,凤蝶像是得了成功的反击,眼神里藏不住雀跃灵动。
“冬至宜进补,喝些汤也符合主人你顺应天时的要求。”
“那真是辛苦吾的蝴蝶了。”他用汤匙舀起一块炖的软绵粘糯的莲藕细细咀嚼,莲藕的清香和花生的香甜混在一处,独有滋味。
“哎,真是懒人有懒福。”凤蝶不忘揶揄他。
寒夜寂寂,雪落无声,月光洒满了庭院,一地银白肃穆。
炭火暖热,茶清香。她依偎在他怀里,身上盖着的是那床蓝色金线提花锦被。
“再漂亮的绫罗绸缎都会褪色。世间万物都禁不得岁月的洗礼。”他攥紧了她双手。
“旧物方能表深情,我们终究会有共同的时间和余生去度过。”
“我的余生只是你生命的一部分。”
“正是如此,才让人心生向往和加倍珍惜。”
“可有些生命不该提前绽放。”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当年的勇气去赌一场,生死的相许。那是炽热的灵魂在奔赴一场,明知是死亡的悲壮结局。
她从他怀里挣脱,与他面对面正襟危坐。“可是主人,这么多年时间在我身上也有流逝,我不会是永远年轻的蝴蝶,你也不会是永远不老的温皇。时光和岁月待我们都是平等的。你不能苛责我,也不能去苛责你自己。我的主人,睿智如你,难道真的不懂吗?”
他陷入了沉思,多年前那句“没有不败的神话”曾深深刺痛了他,让他从疯狂中恢复了理智。而此后的那么多年,他竭力去保持超出标准范围的理智。
却让让彼此,进退维谷。
“其实,你也没有看上去那么老。况且…”她挑眉,上下打量着他,不怀好意地笑。
“况且什么?”
“只有好人才长命百岁呀!况且,只要主人没有那么懒,平常多动一动,也能在不知不觉间延长生命的长度。”
“哦?你的意思是,生命在于运动?”
温皇凑到她年前,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,离她那么近,灼热的气息洒在她脸颊耳畔。
“不…”话到唇边却被他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堵了回去,她重重地倒落在榻上,迎面的是他灼热的气息,和眼底幽深的蓝焰,倏尔天地倒悬,似满船清梦压星河,她本无醉意,可是这一刻她眩晕在天地漩涡里。
他近乎失去理智,只想占有她的全部,无论是身体发肤,还是生命岁月,就像她说的,何必苛责,永远的疯狂和永远的理性都是不存在的。
他不是什么好人,也从未做过什么纯粹的好事。包括对她的收留怜惜,都是一场阴森森的恐怖计谋。当年剑尖即将刺进她皮肉时,他心中倏然涌起一股得不到便毁了她的愤恨,一瞬的杀意如闪电迅捷后,是冬日无蝶的寂寞空白,长剑偏于她身体三寸,避开了心口。
现在看啊~他又在心里自嘲着:当年明明心里眼里想要杀她,可连身体动作都不会支配了。到底谁是谁的主人,谁又是谁的布偶呢?
他突然觉得这一生太短,短到他还未学会如何去爱她,眨眼间他就老了,才发现这过去的岁月里一塌糊涂,从未通透。
“我当年离开神蛊峰离开你,走过江河山川,看过四季明媚。每每驻足便会幻想你陪在我身边,亦或是我陪你在身边,就像当年你带着我去羽国,去夜煌一样,一切是那么新鲜,一切又是那么陌生,可有你在我就心安。”紫色的发如瀑布般倾泻在枕上,灯火摇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,如绰约仙子,顾盼生姿。她伏在他肩头,眼里泛着雾气,极尽魅惑,像是荒野山村引诱书生的狐妖,娓娓道来悠远恍如隔世的记忆。
“凤蝶呐…”万语千言,千回百转,多年曲折化作这一声叹惋。他抚过她眉眼,将唇贴在她耳边,一字一句诉说着他这么多年来压抑的哀怨,全是对她的束手无策,不忍苛责。
“当年的吾…错了。”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,嗅着她发香,吻上她眼角泪花。
在她曾短暂离去的日子里,他终于体会到了那种心如刀绞,夜夜梦回的痛苦,辗转反侧,听着自己的心跳,一夜寂寥。
“余生岁末里,愿与你围炉拥衾,秉烛夜话,以我心头温热,为你不辞冰雪。”
“天下第一的神蛊温皇可不能食言于小女子。”
“吾允你。”十指相扣,半生交织的命运早已紧紧缠绕,余生无解亦难解。
冬至已至,天心不改,一阳初动,虽万物未生,可冰下已有涓涓细流,深埋心内土壤的种子也悄然萌动。
天地有节,人亦有劫。冬至亦是春至。
后记:此去经年,过尽千帆,温蝶仍是心头好。献给他们,永远活在我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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